Wednesday, December 30, 2009

想起了一篇舊作

這是六年前寫成的, 希望以後可以多寫這類文章。








「他只吃自由的糧食」──《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

林靜

“War is the father of all and king of all.
Some he shows as gods, others as men.
Some he makes slaves, and others free.”
《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

  也許只在動盪的社會背景下,才有機會滋養出偉大的作家。當戰爭、屠殺、饑餓不再是遠方的新聞報導的時候,人才不會再介意指甲上的油彩是否碰花了,或者保頓對紐卡素的賠率是多少,這一類事情。因為此時,人被迫面對一個更基本的問題──生存的問題。那個在太平盛世時常被人遺忘的問題。

  為何而活,又應如何生存?

  《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是一本有關生存的書,而它的作者是南非作家柯慈(J.M. Coetzee) 註1,2003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柯慈,1940年在南非開普敦一個白人家庭出生,先祖為荷蘭人,在種族隔離政策下成長。那是南非最黑暗的時代。自1948年國民黨(National Party)上台後,白人政府在期間先後推出了近50種的種族隔離政策。盡管南非白人對土著黑人的殘酷統治是由來已久的 註2,但國民黨的執政使南非成為世界上唯一一個正式將種族隔離當作國策一樣去推行的國家。南非一直要到1994年國民黨政府倒台後才徹底消滅種族隔離政策。但種族隔離政策為南非人帶來的創傷至今仍難平復。

  白人政府對黑人殘暴統治的種種片段日夜滲透在柯慈的童年中。在後來的一些作品中,他常對一些「狹縫人物」掙扎與無奈的心理狀態有精彩的描寫,(例如在《等待野蠻人》中那個追求和平、同情野蠻人的治安官),這相信與他的成長背景有莫大的關係。因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狹縫人物」──他對黑人的處境充滿同情,但另一方面,他,作為白人一分子,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在他半自傳式的《孩提時代:鄉間生活即景》中,柯慈把自己描述為一個高傲冷酷的人,他認為「他」(在書中以第三人稱敘事,稱自己為「他」)反對白人統治的本性,不是出於什麼高尚的道德願望,他認為人的政治立場,事實上多數是關乎個人慾望甚於倫理道德的。但柯慈絕不是冷酷無情,雖然他小說類裡的主角,命運常是很悲慘的,而他就像經常冷眼旁觀一樣。不過只要你稍加留意,你便會發現在字裡行間其實處處暗示著人類的可能性。無論這是否柯慈的意圖,他的小說確實不時在懞朧地訴說著人類的希望。或野性的熱情只能以冷酷的方式表現。

  《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Life and Time of Michael K”)寫於1983年。而80年代正是南非政府鎮壓黑人的高峰,也是南非黑人反抗運動的高峰 註3 。故事講述麥可.K,因為他天生的兔唇加上遲緩的腦袋,自小便被母親寄放在孤兒院式的校學裡。長大後,他在開普敦市立公園當園丁。到了三十一歲那年,因著母親重病,他決定要用他自製的手推車,載他的母親離開她在開普敦的那個幽暗發霉的角落,千里迢迢地回到母親兒時的故鄉──阿伯特王子區,夢想著安穩的鄉村生活。可是那是正值國家內戰,路上充滿危險,母親更在途中病死。麥可.K於是輾轉地在荒漠、高地、集中營中打轉,因著他要依賴土地為生的決心,他最後把自己餓成一副骸骨。

  柯慈與戈迪默 (Nardine Gordimer) 註4 一同被與視為為南非的「白人自由鬥士」,他們透過文字揭露南非黑人長期以來所受的種種壓迫,對南非的反種族隔離運動作出支援。不過柯慈的作品沒有戈迪默那種強烈的戰鬥性,他不似戈迪默,他的作品中鮮見革命男女,他寫的是大時代下的小人物。例如麥可.K,他沒有參加革命軍的志向,他只想做一個園丁,或以耕作為生。但在極端艱難的環境下,他顯現了他驚人的忍耐和決心。他就螞蟻一樣單純,賣力而固執。在遲緩的眼神下,他有一個澄明的心。

  當麥可.K在荒漠不斷避難,不斷前進的時候,他曾疑惑「在這個圍占瓜分的世界裡,是否還有一些角落或通道為人所遺忘,是否仍有一塊不被任何人擁有的土地?」一路上,他帶著母親的骨灰,除此以外,他什麼都沒有。他吃蜥蜴、野菜,或什麼都不吃。當他虛弱到神智不清的時候,他被警察發現並被送到了集中營。那裡專門收入無依無靠、無有效通行證的遊民,以防他們在社會上搞事。但麥可.K在集中營內發現營的後方竟然有一堵低低的圍牆,連小孩子都能跨得過,他疑惑為什麼營地內的人不逃走。後來有人告訴他:「無家可歸的人為什麼要從我們現在擁有的好日子逃跑呢?從這柔軟的床位、免費的柴薪,和門口有持槍的警衛防止晚上的小偷來來偷錢的地方逃走嗎?你是哪裡的人,怎麼會不曉得這些事情?」但麥可.K放棄了這些柔軟的床位、免費的柴薪和守衛,他逃走,他寧可無家可歸。那是何等愚蠢的選擇!為什麼?

  人類天生需要安全感,需要保證。但自由是勇氣,而不是保證。一種敢於跟自己的軟弱去鬥爭的勇氣,一種甘於忍受孤獨的勇氣。看柯慈小說有時會覺得很難受,因為我們會被迫看見了,人,當選擇了要去生存的時候,或更準確一點 註5,應該是選擇了他的存在時,他所要面對的劫難和那彷彿不可逃避的折磨。希臘神話裡頭的盜火者普羅米修斯,因不服從宙斯的命令,從天上偷來了火把,為人間帶來了光明和溫暖。他的不服從(disobedience),改變了人類的命運。最後他被鎖在高加索山上,任鷹去喙食他的肉。但他就是寧願被鎖在巖石下,也不願作神的奴隸。

  麥可.K其實知道作為黑人的下場的,只要他服從,他是有機會安安穩穩地活下去。但他選擇了逃走,因為他有不順從的天性,他希望為自己而活。他逃出集中營後,來到了一處高地,在叢林中隱沒,盡量不露出一點痕跡,像蟑螂一樣地生活。他有時在想,要是他被人發現了會有什麼下場:「像逃兵啦,下了班獵羊作樂的警察,或是一看到我用草叢隱藏南瓜、用泥巴掩飾洞穴的種種可憐謀略之後,就會捧腹大笑的壯碩男子,還會朝我屁肢踢一腳,告訴我要活得像個樣子,然後就把我變成一個僕人,幫他們砍柴、提水、將山羊趕到他們的槍口之下,這樣他們就能夠吃到烤肉排,而我則只有一盤碎肉,還得蹲在草叢後面。比起成為他們的傀儡,難道日以繼夜地躲藏不會更好嗎?難道把自己埋在土地的內裡不會更好嗎?(甚至,他們真的想過要把我變成他們的僕役嗎?當他們看見草原上走來一個野人的時候,他們不會開始下注打賭,看看誰能一槍打穿這傢伙頭飾上那塊銅質徵章嗎?)」如果麥可.K願意順從的話,他只少有機會去吃一盤碎肉。可是你卻寧可躲在叢林中吃昆蟲。麥可.K不是英雄人物,但他自有高尚的一面。在危難中,他拼發出人類那難以致信的、無比堅強的忍耐和堅持,去追逐那無人敢要的、可怕的自由。

  對於自由,一般人多從它的形式上去衡量,去考慮,例如行動自由、學習自由、言論自由、罷工自由等。當然,形式上的自由相當重要,但自由實有其更深層的意義,可惜我們通常只能看到它的外衣。真正的自由其實意味著「責任」和「約制」,而不是為所欲為。在這個意義上,自由於人來說是一個重擔。因為它意味著,當人選擇自由的時候,人就有責任去決定自己如何去活,並承擔他選擇的後果,無論是好是壞。另一方面,自由也意味著一個人的自我鬥爭。例如有些人喜歡打機,於是他便讓自己關在屋裡,打得天昏地暗,並覺得自己很自由,因為我可以盡情做我喜歡的事。但當他肆意打機的時候,他沒有發現自己已被打機的慾望主宰困住了,他並不自由。人類的一切沉溺性行為亦是同一道理。

  在不斷追求自由的同時,人類總不斷地逃避自由,將自己的命運交由權威或制度代為主宰,以換取安全感。而麥可.K這個在叢林中躲藏、晝伏夜行的昆蟲,他卻以他獨有的方式去追求「一種不一樣的食物,那種沒有任何集中營所能提供的食物」。

  他彷彿是人類的原型,來自遠古的生物。

註:
1.) 柯慈在2002年正式移居澳洲,但由於他的作品一向以南非為題材,因此仍被人視為南非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2.) 1910年南非聯邦剛成立時,便將南非80%以上的地方劃歸白人所有,而僅將7.35%,約900公頃的土地留給佔南非人口80%的黑人,作為「非洲人保留地」。與此同時,白人政府在1911年制定「土著勞工管理法」,規定黑人勞工終止僱員合約為非法行為。及後又於1923年制定「土著(市區)法」規定黑人的居住地和白人的居住地相隔離,對黑人實施宵禁。
3.) 1912年「南非土著人國民大會」成立開始,南非黑人開始了對白人政府的有組織反抗,不過在30年代以前黑人的反抗鬥爭多以非暴力的手段進行(例如請願、上訴等)。但在白人政府的強力鎮壓下,黑人反抗活動便開始轉入地下武裝鬥爭。在70年代興起了黑人覺醒運動,在覺醒運動的影響下,南非持續出現大規模的罷工及學生運動,同時大批黑人被捕被殺。到了80年代黑人反抗組織勢力日漸龐大,非國大在其時已擁有8000多人的武裝力量,向白人政權全面開戰。
4.) 戈迪默,著名南非女作家,出生在南非一個猶太人家庭,於199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5.) 因為生存只包含了生物上的意義。

參考書:
萬俊人著,《佛洛姆》,2000年,中華書局。
夏吉生等著,《當代各國政治體制──南非》,1998年,蘭州大學出版社。
Francois de Fontette 著,王若璧譯,《種族歧視》,1990年,遠流出版公司。
柯慈著,程振家譯,《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2000年,天下遠見出版。
柯慈著,程振家譯,《等待野蠻人》,2002年,天下遠見出版。
Coetzee, J.M. Life & Times of Michael K, 1985, King Pengu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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